出考古田野不是很簡單嗎?

Publish Date | 2025/02/22 21:44

 邱斯嘉|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

出考古田野不是很簡單嗎? 不過就是挖個坑玩玩泥巴罷了,不是嗎?

經費在哪裡?

首先要能夠找到願意支持計劃的機構就是一件大事。考古田野所費不貲,在大部分的官員眼裡屬於無關痛癢的學門,要申請到經費是需要一番功夫的。籌備、預算、風險評估──研究的主題和施行的步驟如何和其他人搭配、蒐集的資料要如何進行後續處理、萬一挖不出東西的時候要如何交出有份量的報告等等,煩心的事多如牛毛。


找上門來興致勃勃的學妹說:「這次要挖個大的,一整個Lapita的遺址,以200平方公尺為基準,這是在太平洋考古界裡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她打算要花上四個月在那裡。


「我做聚落和房屋遺留,負責石器的部份,你做陶器的分析,我們再找人做植物和動物遺留的研究,你看如何?」


學妹摩拳擦掌,一心要打響名號,在初出茅廬的時候就進行史無前例的大型發掘計畫。也不考慮一下,憑她的博士後,我的助研究員,就算加上美國或是其他私人機構的經費,恐怕也無法支撐這麼久。再說,如果當地的考古學家都無法做到,我們兩個外地人要如何說服當地政府和村民,讓我們去發掘一整個村落呢?如果還要加上地上經濟作物或屋舍損毀的賠償,我們在談的是多大的一件事啊!跨國出田野,充足的經費只是必要條件,卻絕不能保證一切順利的。


交通大不易

怎樣能平安抵達偏遠部落,就是一門大學問。轉機永遠有接不上航班、甚至付了錢卻還是上不了飛機的危險。我聽過最慘的是個可憐人從巴黎要到東加去開會。買不到巴黎直飛大溪地再轉斐濟到東加的機票,這人下了一個令人終身難忘的決定。可憐人因暴風雪的關係從巴黎飛倫敦的時候就延誤了,他自己雖然上了下一班飛機到紐約,行李卻還在倫敦打轉。然後在紐約飛洛杉磯又碰上誤點。可憐人空手上了從洛杉磯飛往夏威夷再轉薩摩亞的班機,卻又在薩摩亞轉機到雪梨時被莫名奇妙地留下來過夜。等那個可憐人真的上了薩摩亞到雪梨的飛機,偏偏雪梨氣候突變,無法降落,航空公司就把他在坎培拉放了一會兒風。之後還算順利,途經雪梨、斐濟,真的抵達東加。然後在他努力以帶著法文腔調的英文和櫃檯人員打交道的時候,負責接待的車已經忘記他,先跑了。半夜三點半,在黑漆漆的機場,不得不佩服他居然還能摸到旅館去。行李在那個可憐人兩星期後即將返國的時候,才從半個地球以外的地方送來,還算快的。


飛到當地之後的交通工具可也不是那麼容易擺平的事情,有些島上根本只有三輛有輪子的車,不保證引擎可以發動、下雨不漏水,更不保證有汽油。有時,光是走山路爬坡到達遺址就要花上八個小時,路上還得應付應付鱷魚、毒蛇、沙蠅。就算是珊瑚礁島,走上個把小時應該不算太難,但總不能每天扛著標本進出吧!只在陸地上行動還算是簡單的。如果得出海到鄰近的小島,找得到船也免不了誤觸礁岩、或是遇上四公尺大白鯊的危險。萬一不幸,下船時被珊瑚礁劃傷肌肉,引發感染,在島上得要靠運氣、等待過往的船隻轉達求救信號給具備救難船隻的大島,才得以脫困。有個可憐的古植物學家,一聽說要截肢,嚇得從窗戶裡溜出醫院,躲到碼頭邊上,苦苦哀求隨行的研究生,一定要把他送回紐西蘭去就醫,這才保住了他的右腿。在月光下散滿著暗色濃霧的海上,只能依據海浪在礁石上拍打出來的白線作為行船的指標,提心吊膽地一日復一日的進行研究,考古真不是心臟衰弱的人能幹的。


<p class="ql-align-center">地圖取材自Google Maps,白線範圍為Lapita陶器的主要分布區域。</p>

地圖取材自Google Maps,白線範圍為Lapita陶器的主要分布區域。

<p class="ql-align-center">Tonga田野工作照,邱斯 嘉提供。</p>

Tonga田野工作照,邱斯 嘉提供。

「知足常樂」

還要碰運氣,才能找到願意收留整個月土里土氣的工作隊的住處,並且在一兩天之內,掌握當地物資補給的動線和處所。身在外地,只能有什麼用什麼,沒什麼就不要想什麼,一定得學會「知足常樂」這句話的精髓。做為一個外人,就一定要認命地做一個傻子,準備隨時被騙、祈禱不要被搶。共產主義的思想在南島社會裡是實踐出來的。任何人都可以分享你的所有,也不大會拒絕你分享他的所有。實際上,他也沒有什麼東西是你想要的。廁紙換報紙,收音機換蠟燭,或是整隻雞變成了兩塊存放在爬滿了蟑螂的木櫃裡面的隔夜麵包,甚至是每天下班之後,由你負責在一顆番茄要一塊錢美金的地方採買一家人的晚餐,任誰都要好好考慮一下的吧。放下自我的一切,不再斤斤計較我的你的,是需要一番掙扎的,也需要有充足的財力,加上刻苦耐勞才可以辦到的。


考古面對的不只是死人,還有活人

再來,是得準確地分辨出一大群人裡面誰說了算。有的時候是地方官員,有的時候是地方長老,有的時候是哪家的地就哪家說了算。可有的時候,是中央官員和地方人士互爭主導權,有的時候是地方有力人士之間的鬥爭,故意刁難。如果頭一次到當地,就可以在一、兩個星期內得到研究發掘許可,這在以繁文縟節著稱的法屬殖民地官僚系統裡真是件奇蹟。有個學妹在馬克薩斯群島吃足了苦頭,整整被刁難了三年才拿到許可,才幸運地得以完成論文。另一個夏威夷學妹已經整整等了五年半,還在與地方人士「溝通中」。


幸運一點的,是被當地人接納,甚至被收養成為酋長家的一員。之後辦事的效率就會快多了,但是付上的代價也不小。學妹在馬克薩斯群島得吃生豬腦拌芋頭蒸煮出來的食物,光是看見整個預備過程她就已經差不多了。我的老師則是禁食三天,被人用魚骨一針針的敲出刺青,忍受著感染的高燒和飢餓,熬過接下來長達一整天的筵席,才完成他的收養典禮。


人際關係擺不平,就等著被整吧!還記得系上鬧過一次國際事件,頂頂有名的老師帶著一群研究生在當時還在共產黨統治下的羅馬尼亞出田野。結果當地的考古學家誣賴這批外國學者其實是CIA派來的間諜,連老師帶學生加上當地的工人,全被捉進警察局訊問。因為他們地表調查所使用的雷達探測器,偏偏不巧地在地下軍用機場的方圓五哩之外出現過,於是間諜罪名成立,當地政府硬是沒收所有器材,並且將外國學者驅逐出境,終身不得入境半步,否則以死罪論處。還有更慘的例子,兩族為了土地所有權相爭,考古學家挖出了印度政府不喜歡看見的證據,於是軍隊就直接把遺址用砲彈夷平…


然後,是挑選工人的風險。試掘的時候人手不必太多,但是應該要聘請誰,真的是一門學問。聽說過在菲律賓發掘遺址的時候,被迫要聘請村中老老少少,上自七十幾歲的老人家、下至七、八歲的孩童當工人的恐怖經驗;鄰村的人想分一杯羹,提著開山刀來應徵,又和當地人互砍起來的故事。也聽過在夏威夷的學姊和工人起衝突,那傢伙從褲袋裡抽出一把槍來。只能禱告上帝,希望這次去的地方是個溫和的聚落,不會隨手敲你一鏟子。


標本挖出來,頭痛還沒結束

接下來是進度的掌握。試掘的方法和面積,想來都會是一番掙扎。考古的迷人之處,就在它的不確定性。你什麼也無法事先完全掌握,前人所做的未必是你如今一定會經驗到的,而且經常有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只能見怪不怪。啊,然後是曬死人不償命的艷陽,溼答答的雨季,老愛往耳朵裡鑽的小蟲。然後是一瓶冰涼的可樂,讓人心甘情願地挖到雙手起水泡還無法停止。接下來是包裝,寄運,標本還非得要經過有潔癖的澳洲或是紐西蘭海關。然後是長達數年的分析、討論、寫報告,再申請經費,我想到都頭痛。這其間還包括了遺物的分類和保存,在當地清理、或是帶回實驗室進一步檢驗。


如何從交通不便之處寄送珍貴的標本、且確保它不會在太平洋裡飄流,甚至有時候在當地存放時的安全考量,都是件難事。我看過暫存的標本被小孩拿起來敲敲打打,整個變成碎片,小孩的母親站在旁邊笑,一點也不顧我們的驚愕和抗議,只覺得自己的孩子真有趣。我也看過穿著高跟鞋的女生,不循正路,偏要嬌滴滴地躍過探坑,重重地一腳踩在墓葬的頭蓋骨正中央,高跟鞋還卡在頭骨裡拔不出來。好好的一個完整的頭骨臉上出現了鞋印,碎裂的無法補齊。整整四天趴在地上清理墓葬的學姊氣得發抖,可是標本已毀,任誰也無法挽救。


天災人禍,正如火星飛騰,逃不掉的。莫非定律在田野是一條鐵打的律。


<p class="ql-align-center">New Caledonia田野工作。邱斯嘉提供。</p>

New Caledonia田野工作。邱斯嘉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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