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常卉|金門技術學院閩南文化研究所
「前線人類學」在戒嚴時期不存在。備戰狀態下的前線,一般百姓根本無法一探究竟,更何況前線是距離台灣三百公里之外的島嶼?前線人類學的研究對象,是解嚴後褪去戰地邊境色彩的「前線」。在西方,柏林圍牆區隔鐵幕與自由地區;在冷戰時期,台灣海峽面對鐵幕的最前線即是金門與馬祖,從國民政府觀點來看,自由止於此。金門因飽受數次戰火摧殘,與廈門之距離比馬祖與馬尾港之距離更近,堪稱前線中的前線,也是本文台灣前線人類學的主角。
一九九六年首度來到金門,一位初次見面,人稱「金門活字典」的吳先生帶我到慈堤。
「你看,對面就是廈門。」他指著在海平線那一端的朦朧景物。
「原來『匪區』這麼近。」我心裡想。
這時突然響起隆隆砲聲。我嚇了一大跳,中共打宣傳彈的日子不是早已結束了,怎麼還有砲聲?吳先生看到我驚愕的表情,連忙解釋是在驅趕大陸漁船。大陸漁船經常挑釁靠近金門捕魚。撼人的砲聲在一九九七年中共和美國建交前,是金門人士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他們不但習慣了,還練就聽聲辨向的本事。
一九九二年金門解嚴,一九九六年十萬大軍已裁撤至不到五萬人。即便人數少了一大半,軍隊在木麻黃樹下行軍,悍馬車隨行在後的景象還不難看到。從外人眼光來看,戰地風情猶存。然而,現在非假日期間,要在馬路上看到一群身穿迷彩制服的士兵已非易事。「前線」的角色隨著冷戰結束而必須調整。台灣和大陸敵對雙方 開始對話,新的地緣政治也牽動金門處在大陸和台灣之間的曖昧情境。
金門自宋末元初以來,眾多島民自福建移墾至此。十七世紀清中葉以後,大量島民渡過黑水溝,「唐山過台灣」,落腳澎湖、安平、鹿港等地。開澎進士蔡廷蘭與開台進士鄭用錫先祖皆是由金門遷居澎湖與台灣。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中葉,金門青壯男子追隨大陸東南地區下南洋風潮,大量出洋,遠渡到南洋、日本等地尋求生計。他們匯回金錢,更引入外洋文化,造就了中西合璧的僑鄉特色,僑鄉的近代化歷程得以開展。南洋金門裔華人更在當地佔有重要的經濟地位。華僑引進的近代化進程,在一九四九年政府撤退到台灣,金門進入軍事管制而中斷。
一九四九年中共意圖奪取金門作為解放台灣的跳板,派兵進攻,爆發古寧頭戰役。雙方激戰五十六小時,共軍因後援不繼投降。在此之後,金門成為台海兩岸對峙、世界冷戰的衝突點。一九五0年韓戰爆發,美國重新考慮台灣在其圍堵政策的戰略地位。毛澤東為了測試美國護衛台灣底線,發動九三砲戰和八二三砲戰攻打金門,引爆兩次的台海危機,讓金門成為舉世皆知的戰地。
金門防衛部徹底將金門建構成軍事化的空間與社會,金門百姓,不分男女皆編入自衛隊體系支援部隊。留下了鮮明的戰地前線形象。前線的角色,為自宋代以來開展的地方文化披上了迷彩裝,覆蓋在軍事令旗之下。
在軍事優先考量下,前線的現代化及都市化程度緩慢,金門特有的地方文化卻也因此意外地保存下來。開放觀光後,台灣觀 光客對金門的初步印象便是彷彿時光倒流,回到六十、七十年代的台灣。
就結構面而言,金門前線可以分為「閩南地方文化」、海外移民引進的「僑鄉文化」、軍事化過程形成的「戰地文化」等,三種不同時代出現,並延續至今的「文化層」。這三層文化層當然不是「自成一體」,各自發展。宗祠、村落廟宇、閩南建築特色的民宅、充滿南洋殖民風格的洋樓、軍事碉堡和地下坑道等地景,連結地方社會記憶,近八百年的歷史銘印在地景之中。直到一九九二年解嚴後,金門脫掉厚重的迷彩裝,原先被壓制的閩南地方文化與僑鄉文化,才得以重新展現文化樣貌,和戰地文化一起交錯在金門的現在。
金門自明清以來即是帝國的海防前緣,一九四九年後轉變為冷戰前哨,其歷史和地理深刻結合。軍事古城、公廟、宗祠、家屋、洋樓、碉堡、戰史館等建築景觀是歷史再現的方式之一,他們在不同時代轉換角色與象徵意涵。記錄與詮釋金門多樣的歷史再現,是後戰地時期前線人類學的課題。
雙口村的軍事設施。右邊是反登陸軌條砦,左邊是海邊的軍事碉堡。
賢厝村盧氏家廟。
田浦村城門口軍事哨口。
雙口村民宅對面的軍事機關槍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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