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欣怡、林徐達、郭佩 宜
2008年1月下旬,一名來自司馬庫斯部落的研究生Lahuy Icyeh,在就讀學校支持下,回返部落,實踐該所「研究生畢業論文口試下鄉」理念,企圖建立起「尊重傳統與在地、並具有平等互惠意義的研究專業規範」。一時之間,社會多賦予「在地口試為研究倫理立下典範」之正面評價︰「〔該指導教授表示〕歷來研究司馬庫斯的卅餘篇博碩士論文、研究計畫中,這是首次由研究者向被研究者報告,並接受被研究者檢視和提問,是很大挑戰…返鄉口試像成年禮,由族人一起見證意義深刻。」(聯合報王慧瑛2008.2.24)
這場學位口試涉及「研究倫理」與「知識獲取」兩方的平衡,突顯了部落的自主意識、地方知識的回歸,以及研究者自我定位等課題。雖然Lahuy Icyeh並非就讀人類學系所,而是靜宜大學生態所的研究生,然而這個事件也對人類學研究產生影響、引發許多迴響。如George Marcus所點出的,這些挑戰反映的是「田野工作情境及其研究對象的改變」(Marcus 2005: 96),讓人類學家必須就知識生產方式與研究倫理準則兩個面向,重新檢視舊有典範的不足。因此《人類學視界》的編輯委員們決定以這場論文口試做為本期的專題主軸,試圖從過程中所涉及的幾項重要議題出發,邀請大家一同思考台灣人類學新研究典範的可能性。
司馬庫斯,這個位居新竹尖石鄉後山的泰雅部落,過去曾因是台灣最後一個沒有電力、沒有公路聯接的聚落而被稱為「黑色的部落」;近幾年來,由於其首創的以土地共有制為基礎的部落共同經營、以及向林務局抗爭的「櫸木事件」,使得它在學術界與原運界中享有盛名(請參考部落網站:http://www.smangus.org)。目前部落中尚有幾項令人期待的自發性前瞻計畫在進行,包括部落教室的策劃、以及傳統領域森林守護計畫。
本次論文口試的研究生Lahuy Icyeh,不只以在地身分研究自己部落,同時也是部落發展與抗爭運動中重要的領導者與論述者。他的碩論《是誰在講什麼樣的知識?Smangus部落主體性建構與地方知識實踐》探討「部落如何在…實踐取向的行動中建構以部落為主體的地方知識實踐」(頁2),文中以「一位泰雅青年知識份子」的觀點,對於之前日本人、漢人研究者從「本位立場」出發所做的泰雅族研究,以及學術知識生產的「殖民化」提出批評。論文最後以部落正在積極籌 劃建置「部落有教室—司馬庫斯泰雅學校」的教育築夢計畫為例,期許以部落為基地,讓更 多「地方知識」能夠活絡,進而產生更多豐富的知識。同時也就研究倫理提出幾點值得研究 者檢視的面向,如研究計畫執行前是否有進行「部落說明」?研究成果的回饋、進行研究期 間「誰培力(empower)了誰」?希望未來的研究者能共同遵守這些準則。
關於這場口試的詳細過程,網路上報導與討論很多,在此不贅述。簡要言之,它舉行的地點既是研究生Lahuy Icyeh生長的部落、也是他論文的田野現場:司馬庫斯。整個口試過程歷經兩天一夜,可說是台灣研究所考試有史以來最長的通過儀禮。其間部落全體動員,口試前一天舉辦晚會招待訪客,晚會後大夥在烤火房共享麻糬、烤豬肉與小米酒,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的論文口試安排在部落教堂舉行,部落頭目(也是Lahuy Icyeh的父親)率先在教堂廣場主持祈福儀式,隨即展開長達四個半小時的論文口試。口試的過程很像一個部落共同的盛會,來自平地與鄰近部落的聽眾約四、五十位,坐滿教會長椅。前半段類同於一般論文口試程序,由研究生做一段簡報,再由口試委員發問。比較特別的是,Lahuy的簡報為泰雅語發音,再由長老Yuraw Icyang翻譯為中文,因此花了比一般簡報多一倍的時間。後半段開放發問,在座的部落長老及鄰近教會牧師都提出意見,其中有不少引人深思的討論,尤其是就「研究者該呈現多少真實?如何決定那些真實該被呈現,而那些真實該被遮掩?」的研究倫理問題,來自學界的口試委員與部落長老有著充滿張力的對話。
無獨有偶的,2008年7月中旬在台東大學南島文化研究所的另一場碩士論文口試,也有三位來自論文田野所在地的卑南族人出席。他們屬於一個與漢人混居的都市卑南聚落,特意身著卑南傳統服飾,全程專注聆聽。雖然他們婉拒了在口試現場發言的機會,但其出現還是給了那名研究生(漢人)一些壓力,即使他在長期的田野調查中已經建立了良好的人際關係。
這兩次口試經驗突顯出的,是田野研究者在書寫與實踐上新的責任與挑戰。部落口試或許還不至於成為所有研究所的未來常規(雖然在某些部落可能會是一種期待),但是要求學術成品對其田野知識源頭,做某種程度的回歸/回饋,已成為一股趨勢,我們無法忽視,只能正面迎接,並思考如何將此挑戰轉化為新的學術生產動力。
在本專題中,我們先呈現來自研究者本人、指導教授、幾位族人以及部落頭目對司馬庫斯口試的看法,同時也呈現口試委員與部落長老對於局內人書寫的批判性對話。Lahuy Icyeh的碩士論文探討地方知識和部落主體性,尤其是傳統生態知識及其實踐,林益仁教授也在專題中補充說明國際上對此課題以及研究倫理的關注和學會組織。
在專題的第二部份,我們平行刊登兩篇專題文章,分別自田野實踐及知識批判兩個對應面向,討論此次事件在人類學領域中的意義。呂欣怡探討社運式研究帶來的衝擊,包括研究者與地方社群的研究倫理關係、人類學知識可能在社會運動中提供的資源、以及各方權力關係的矛盾。行動與知識並非二分為應用/學術場域,面對這些難以迴避的權力張力,正是學術知識的生機。林徐達則提醒我們,部落口試有其知識回歸的重要性,但同時也需要面對幾項難題,包括研究者與地方的距離太接近時,可能產生權力關係平衡上的風險、知識建構的盲點,和將文化本質化的危險。知識、權力與田野實踐,正是人類學者 每日必修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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